公寓住户大多外出度假的闷热暑期午后,阳台的一声巨响仿佛池塘里忽然掉进的小行星。
他叼着卷得七扭八歪的雪茄拉开两年零三个月七天没开过的阳台门,眯起挂着厚重黑眼圈的双眼扫了一眼挂在防护栏杆上的鸟人。
——一个,鸟人。
想到这里他开始思考是否应该取消估计还没发货的电影蓝光光碟,这说不清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个嘲讽。
“你是快递员吗?”
极少进入阳光领地的皮肤在灼热的空气里宛如融化一般,他伸出的手打了个转又摸上了自己定时剃须后整洁的下巴。
和上面没有完全消散的冷气。
被问话的那个人扇了扇背后的翅膀。
历史学家继续摸下巴,
“你看起来比亚马逊丛林里的蝴蝶还糟糕。”
下了极大决心——大概已经用完他这一生多管闲事的功力,在论文写了三分之二后毅然转身去家里健身室踏了三下脚踏车就被迫离开的历史学家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一把将那个鸟人捞进了屋子里。
怀里的家伙有一头柔软的蜜色短发,背后的翅膀羽毛支棱乱翘。他捻灭雪茄,饶有兴味地借着天光坐在阳台附近的地板上翻看那对翅膀上的羽毛。
——这手感非常棒,恰到好处的坚韧与温和。
然后这个变异生物就醒了,睁开那双像是装了一整座南极北山的眼睛。
“这个。”沉默片刻后,他语调怪异地扯了扯历史学家身上的衣服,“套上去。”
历史学家颔首,“我没有可以装下的翅膀的衣服。”
对方不置可否,那极长极密的上下睫毛还来不及合在一起,他背后的双翼就忽地消失了。
“哇哦!”历史学家一个挺身跳起来,忍不住连连惊叹,围着他转来转去,甚至又激动又害怕奉若至宝般地触碰他的肩胛骨。
“你真是了不起!”
被夸赞的对象抬起眼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算是英俊却又怪异得不行的男人,对方忽视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继续由衷地赞叹,“这真是奇妙……不过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她的人鱼在配合她把尾巴变成双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她所有的高跟鞋里摆满了图钉。”
“你叫什么名字?”历史学家问。
直到这时,这位天外来客才第一次看清楚了历史学家的眼睛——不如说是认真地观察了一番。
“没有名字。”
“书里也找不到?”
“一个小人物罢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这双手三十多年来抱过最宝贵的。”
于是他的天使——暂且这么称呼,将翅膀变没了后干的第一件事,是结结实实地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
“……我大概猜到你堕天的原因了。”
“闭嘴。”
他的天使穿着他的衣服,在他的家里进出自如,期间还与他的猫打架。
“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一天晚饭后,历史学家试图跟他解释,“你在爱丽丝的嘴巴里塞上你的羽毛也没用,我不会把她赶出去的。”
一旁的布偶猫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我没有想把她赶出去。”这时,他已经可以无障碍地使用人类的语言,只不过偶尔略显生硬的语法和奇怪的用词让他看起来与原本的身份及其不配。
像只幼犬。
历史学家这么形容。像是一只,还没断奶,对一切充满好奇又对一切充满畏惧,跌跌撞撞用自己的方式接触这个世界的黄金猎犬。
单身居住了十余年的历史学家并不是很清楚怎么正确地形容身边的人类,或者天使。
“她总是咬我的手指,还在我把翅膀放出来的时候扯我的羽毛。”他抬起脸来,正好逮到历史学家一脸的惊慌失措,对方的右手正企图掩藏从猫咪项圈里翻出来的灰色羽毛。
“……”
历史学家认命地举起双手,“今晚我洗餐具。”
家里没有洗碗机。晚餐过后他认命地系着迪士尼围裙洗洗刷刷,一旁的青年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盯着历史学家的侧脸,从他漂亮的眉骨往下看到挺直的鼻梁,然后是干燥的嘴唇,最后是下巴。他最后又看向对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找到自己的眼睛与它不同的地方。
“洗完了。”
赤裸在外的胳膊被溅上水珠时他终于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没事。”
历史学家终于发表了之前一直忙的论文,他平日里要去大学教书,下班后准时回家,雪茄换成了烟斗,手里拎着甜甜圈。
“你不回去了吗?”他有天问,同时嘴里呼出一阵白雾,“我的研究方向比较偏向古希腊,嗯,你知道的。”
他的天使脖子上围着他的围巾,刚刚去超市买完牛奶,却因为忘记带门卡进不了公寓,只能在外头等。
“回不去了。”
“那你想回去吗?”脱口而出后他憋住懊恼的神情,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我有一些朋友……可以帮你问问。”
“你想我回去吗?”
历史学家打开门,侧身示意对方先进去。他帮他的天使解开围巾挂在衣架上,然后自己脱去大衣,提着东西去厨房整理。
“你想帮我回去吗?”
这个狡猾的家伙。历史学家咬了咬牙,往嘴里塞了一个甜甜圈,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冰柜里。
这句话说得,仿佛像是“你别得意了。”
换做别人他大可再兜兜转转一番,可他的天使此刻就靠着门框等着回答。
“好吧,”他摊手,“我没有那些朋友。”
历史学家自暴自弃地认为这位天使的眼睛里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对方只是歪了下脑袋就越过他去冰箱里拿冰淇淋。
“我不会找工作的。”
他闷闷道,这是来自天使的占领宣言。
连续好几个深呼吸,历史学家将差点炸开的心安抚了一番,然后倒了两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窗外开始飘雪,阳台的推拉门玻璃上结了薄薄的霜。越过玻璃,在纷飞雪花里朦胧不清的是凹陷后经过非专业的强行矫正,因此反而更加醒目的防护栏杆。
他就在这里捡到了一个堕天失败的天使,唯一擅长的事情大约是使唤他,
和被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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